什么的星星

那晚的星星，是我从未见过的，它们不是寻常的，亮晶晶地钉在天鹅绒幕布上的那种光点，倒像是谁用一支饱蘸了清水的笔，在天穹这张旧宣纸上，迟疑地、一下下地点染出来的，光便从那一小片湿润的、半透明的纸背后面，朦朦胧胧地透出来，带着些许颤抖，仿佛一颗颗温热的泪，正要凝成，却又迟迟不肯落下，这光没有锋利的边缘，是软的，茸茸的，一圈圈淡金色的光晕，互相浸润着，交织着，使整个夜空像一口幽深的古潭，而这些星星，便是沉在潭底，圆润而寂寞的、发着微光的卵石了。 我站在这片奇异的星光下，心头无端地浮起一句旧词，是冯延巳的：“细雨湿流光。”这五个字我素来是爱的，却总觉得它太美，美得有些不近情理；雨如何能打湿那虚无缥缈，转瞬即逝的“流光”呢？今夜见了这般的星，我忽然明白了，眼前这片被水汽濡染过的星光，不就是被“湿”了的“流光”么？那光不再飞逝，而是被夜晚的潮气挽留住了，沉沉地、黏黏地附着在草叶上，屋檐上，和我的肩头，它不是照耀，而是一种弥漫，一种流淌，将整个天地都浸在它那凉而静的梦境里了。 这般想着，我便觉得，古人所见的星，或许与我们今日所见的，本就不是一回事了，在他们那里，星不只是星，是“星汉西流夜未央”里那条浩瀚而沉默的河，载着无数寂寞的岁月；是“七八个星天外”那几个伶仃的、预告着山雨欲来的符号；更是“人生不相见，动如参与商”里那两颗永无会期的、命定的辰宿，那是有名有姓，有性情，有故事的星，它们的光，是要穿透千山万水，直直照进人心里去的，带着命运的重量与别离的寒凉。 而我们呢？我们活在一个被灯火宠坏了的时代，城市的夜空，是被霓虹与楼宇的强光漂洗过的，一片贫瘠而虚假的橘红色，真正的星星，早已退隐到科普图书的插图里，或是天文望远镜那一小片幽深的镜筒尽头，变成了一串冰冷的数据与代号，我们知道它们的体积、质量、距离，却再难感受它们那份“盈盈一水间，脉脉不得语”的温情了，我们的星光，在抵达瞳孔之前，早已被一层又一层的文明与知识过滤得干干净净，失去了那点直击灵魂的、原始的震撼。 正沉吟间，一阵夜风拂过，带着远处隐约的市声，我猛一抬头，那片湿润的星光仿佛受了惊扰，微微荡漾起来，光晕的边缘也似乎淡了一些，我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怅惘，我今夜所见的，究竟是星星本身，还是我自己心头一缕无端的、古典的愁绪，所幻化出的海市蜃楼？那“湿”了星光的，究竟是这南国深夜的露水，还是我眼中因追念往昔而生出的、薄薄的潮气？ 我终究是分辨不清了，只觉得那“什么的星星”，像一句没有问完的话，一个没有答案的谜，轻轻地悬在夜的寂静里，它不像答案，只像一声叹息，风再起时，那叹息便散了，只剩下满天的微光，依旧那么温润地、朦胧地亮着，照着一个小小的我，和一个苍茫的、无言的夜。